发布日期:2025-05-23 21:54 点击次数:189
4月30日至5月3日,舞剧《牡丹亭》在苏州文化艺术中心大剧院上演。
该剧改编自汤显祖的原作,把观众耳熟能详的故事浓缩成“梦卷”与“画卷”两部分。上半场“梦卷”,聚焦杜丽娘的视角,讲述她在闺中受教之余,受到花神感召走入花园,梦中邂逅书生柳梦梅,并与其共赴云雨,梦醒后苦寻不得,思念成疾,最终郁郁而终。下半场“画卷”则转向柳梦梅的视角,他进京赶考途中借宿杜府,偶然拾得杜丽娘的画像。杜丽娘未曾转世,魂魄夜夜来与柳梦梅幽会。春香与陈最良闯入柳梦梅房间,将画像带走,柳梦梅归来后画像却神秘归位。在一场梦魇般的纠缠中,柳梦梅被一群鬼吏围困,最终寻回画像,使杜丽娘死而复生,两人终得重逢。
舞剧本就擅长通过舞蹈语汇传达情感,使情绪直抵观众内心,而《牡丹亭》恰恰是一部以“情”见长的经典之作。正如原作中那句广为流传的名言所言: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;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;生而不可与死,死而不可复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。”当《牡丹亭》遇上舞剧,两者的情感张力彼此激发,传情直击人心。
展开剩余88%这部舞剧对原作情节的剪裁与重组也十分得当,使得“情”这一核心主题更加突出。从人物设置来看,舞剧删去了杜丽娘的父母、石道姑等次要角色,仅保留了杜丽娘、柳梦梅、春香、陈最良、花神和判官六位主要人物,使情感线更加集中,故事结构更为清晰。
在原作中,《牡丹亭》并非一则纯粹的爱情童话,它深藏在一个严密的社会结构中,处处体现出对封建礼教的批判。杜丽娘生活在父母权威压制、男女有别、情感受限的家庭中,接受“女训”“女德”的规训,被父亲要求恪守三从四德,甚至被斥为“女儿家岂可谈情”。杜丽娘在还魂之后与柳梦梅的结合也历经重重阻碍:杜母的反对(《惊认》)、官府的干预(《魂游》至《冥判》),最终须待柳梦梅高中状元、获得皇帝赐婚(《圆驾》),方才圆满。
这个设定本身就耐人寻味——在传统文人的想象中,“功名世界”与“花园世界”仿佛是两个彼此隔绝的空间:文人在现实中苦读求仕,在心中却向往着花园里的女子与自由的情感。而这两个世界的通道极其有限:要么偶遇奇缘(转瞬即逝),要么便是通过功成名就赢得社会话语权,才有资格进入花园、赢得美人。
而舞剧《牡丹亭》的独特之处在于,它彻底舍弃了原作中关于身份、权力与现实制度的设限,让这段爱情回归最本真的模样——无问来处,只问深情。杜丽娘不再受礼教限制,学习不为女训,游园不必偷跑;柳梦梅虽有“赶考”设定,但这不再是阻碍爱情的门槛。在剧中,他通过小鬼引导找到杜丽娘的画像,使她还魂,二人直接相会,情成眷属。如果说原著中的爱情是在重重压抑与抗争中愈发坚韧、深沉,那么这部舞剧展现的,则是一种无需考验与证明、自由流动且纯净透明的爱,直接、真挚,不带任何世俗的障碍与杂质。
因此,这部舞剧果断删去了杜丽娘父母等象征父权与礼教压迫的角色,转而强化了花神的形象。原作中,花神只在《冥判》一折中短暂登场,为杜丽娘“情死”申辩,恳请冥府判官宽宥,并以一句“花乃情之所托,情绝则花死。今者因情而亡,天地可怜”赋予杜丽娘的爱情以自然与天地之理的正当性。
除此之外,原作中的花神大多以“隐性”方式存在——在《游园》中唤醒杜丽娘情感的春色与百花,便是花神之力的显现;《惊梦》中的梦境、花影与香气,可视为花神设下的情境舞台;而杜丽娘还魂之时恰逢春暖花开,也暗合花神“成全情缘”的力量回归。
而在这部舞剧中,花神从隐喻转为具象,贯穿全剧——不仅引导杜丽娘走入花园、迈向情感觉醒,还多次以具体的动作参与其成长过程:起初杜丽娘身着浅粉,花神则身穿大红,将一件略深的红衣披在杜丽娘身上,仿佛象征着由花神引导其步入成熟与爱的旅程。随后两人共舞,进一步强化“花神即引路人”的角色设定。无论是在杜丽娘梦中与柳梦梅的相遇、因情而亡的诀别,还是柳梦梅寻画、二人幽会的时刻,花神始终在场。可以说,花神不仅是情的象征,更像是杜丽娘内在情欲与灵魂的具象化身。
正因为舞剧不再承担反抗礼教的主题任务,人物的行为更趋自由随心,情感的表达也更为纯粹。剧中的陈最良成为一位略显古板的老夫子,春香则是顽皮俏皮的小丫鬟,两人之间的互动轻松逗趣,构成全剧中情绪上的缓冲与调节。一幕中,老先生训斥春香,春香撒娇跑走,手中花落,老先生顺手拾起别在自己的发间,流露出一种温柔的人性,令人会心一笑。
全剧最令人心潮澎湃的片段,莫过于杜丽娘在花园中梦会柳梦梅的场景。舞段的情感推进细腻而有层次:起初,两人隔着一枝柳条,柳梦梅握着一头,杜丽娘握着另一头,借物传情,含蓄而暧昧;随后动作逐渐亲密,情意升温,直至观众几乎能在舞姿中“读”出原作那段极具暗示意味的名句——“这一霎天留人便,草藉花眠。则把云鬟点,红松翠偏。见了你紧相偎,慢厮连,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,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。”最终,柳梦梅将杜丽娘轻轻抱起,缓步离开,留给观众一个既动情又大胆的背影。
而在稍后剧情中,当杜丽娘寻柳梦梅而不得时,她念出那句原本属于《游园》时的经典唱词: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……”原作中的这一段本是杜丽娘初次步入花园、春色扑面、情思萌动之时,用以表达她对美景中孤独心境的感叹。在舞剧中,这句台词被巧妙地挪用到后段——杜丽娘在梦醒后苦寻柳梦梅未果、满园空寂的时刻。这一位置调整,不仅语义上毫无违和,反而更显深意:她找不到心爱的人,哪怕春色满园,也仿佛只是徒然点缀在荒败之境。原本描写“春日初游”的名句,此时在“寻人不遇”的情境中被重新赋予了新的情绪重量。如此安排,不但恰到好处地呼应了剧情与情绪,也避免了过早使用而显得拖沓,可见编排者对节奏的精准掌控。
舞者的表现堪称惊艳。每一个动作都饱含力量感,身体控制精准而稳定,而与此同时,又展现出极为难得的轻盈与飘逸,刚柔并济,极富舞台张力。服装设计与舞者的肢体语言形成了高度呼应。所选用的面料柔软轻盈,极富流动感,舞动时常有“衣袂翻飞、风生水起”之效。服装造型以低饱和度的色调为主,既符合中国古典美学的素雅气质,又融入了现代审美中的简约克制,使整场视觉呈现在“古典”与“当代”之间达成了精妙的平衡。演员妆容、灯光设计与布景风格也都与之协调一致,营造出清透而富有层次的舞台空间。
舞台的空间编排灵动高效,为叙事提供了极强的视觉支持。几块升降、平移的舞台板构建出灵活可变的空间结构,短短几秒便能从杜府高墙转为室内陈设,实现了叙事空间的无缝切换,带来一种既写实又梦幻的时空交错感。
灯光的运用产生了极富意境的视觉效果。特别是在杜丽娘苦寻柳梦梅未果的那场戏中,侧光将人物的影子拉长,舞台上只剩她和她在“墙”上的孤影,“茕茕孑立,形影相吊”的孤寂与失落被呈现得一览无遗。冷暖光的调配也十分得当,既强化了场景氛围的变化,又细腻地服务于人物情感的转折。
为什么今天我们仍一遍遍地讲述《牡丹亭》的故事?因为“情”仍然打动我们,仍然是我们理解人性、触摸生命温度的方式。无论是梦中的相会,魂中的执念,还是跨越生死的深情,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早已超越了时代与礼教的藩篱,成为我们对“至情”永恒渴望的投影。
在今天的剧场里,当舞者用身体重塑情感的形状,当花神、梦境与诗句再次交织成梦幻之网,我们依然愿意凝视、愿意相信——因为我们愿意相信,至深至真的情感,可以超越生死,抵达永恒。
-劇終-
林 亮
戏剧爱好者
落笔于2025年5月2日苏州文化艺术中心观演后
配图为剧照
摄影 李宜涧、粮食、刘瑶、张曦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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